【70】百廿校庆之际读校训

发布者:管理员发布时间:2022-07-31浏览次数:1542

   对于著名学者、教育家黎锦熙先生题词而后作为西北师范学院校训的“知术欲圆,行旨须直”,赵逵夫先生《西北师大校训与黎锦熙先生的题词》一文(《当代教育与文化》2015年第1期)有非常全面深刻的解读,与校训一起皆可称典范之作。但在校庆之际,联系母校发展及中国教育的历史与现实,仍有一些个人的理解和体会,希望得到老师和校友们的批评。

  1.知识广博与方法圆到

    黎锦熙先生题词中“知术欲圆”四个字,通常认为是指知识要广博,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黎先生自己就曾说:“无论求学和做人,都要以广博的常识为基础。例如,没有广博的常识,尽管专精一门,成了一个专门学者,也是没有出息的。……这种专家出来办事,除开他所专精的一个小范围以外,一切都不懂。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应用他所专精的学理,来解决社会上的实际问题?”(黎锦熙:《四十年来的国语运动——“提高”与“普及”相反相成,是师范学院最重大之使命》,《国立西北师范学院校务汇报》1940年10月5日)。不过我以为,这知识广博之中必然同时包含着探求知识的策略和方法,知识广博之学养境界与达致该境界的方法是相伴相成的,如此方才体现出一个教育家或教育工作者对学生的殷殷期望与自我勉励。

    学海无涯,无论是师范院校的老师,还是师范院校的毕业生,都不可能把所有的知识传授给自己的学生。更显必要、更有意义的,显然是教会学生在知识海洋里自由翱翔的本领,此即“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方法和策略,是各级各类学校特别是师范学校最基本的教育任务。知识广博作为一种境界和结果,当然需要必要的方法与技巧的,而且方法和策略还必须正确、有效,也就是圆润精到。普遍认为,中小学教师有经验比有知识更加重要,体现的就是这个道理。相比而言,对高校教师的经验和方法要求似乎不是那么迫切,其实并不合理。尤其是师范院校,如果不注意对学生这方面的激发与训练,怎能希望他们在中小学教学中有经验、懂方法呢?“师范”二字中“师”的作用很重要,“范”的意义更关键。没有垂范和示范的方法意义,师范即无从谈起。这一点是我们今天理解“知术欲圆”时理应想到的,否则即辜负了黎先生当年的苦心与用意。也因此,我们才觉得类似于“知术欲圆”这样的校训确实具有理念和策略兼备的意义,有很强的可操作性。

2.学问与学术

     知识广博和方法圆到的关系,有点像学问与学术的关系。我们一般说学问和学术,似乎不特意强调二者的区别,其实是有很大不同的。简单地理解,学问就是所掌握的全部知识,学术则是解决某些具体问题的能力与方法。称某人满腹经纶、饱读五车书,这是学问,说某人很有成就、很会做研究,这则是学术。掌握知识自然要踏踏实实、规规矩矩,但解决问题则可以而且必须要灵活机巧。不能投机取巧,是我们很小就受到的教育,后来我们又一再如此要求我们的学生。但这要区别对待:对于了解和掌握知识,不能投机,不能走捷径,但对于攻克某个难题比如一个学术问题或者写作学术论文,则理应取巧。否则就只能亦步亦趋,甚至一事无成。在一个人身上,二者可以统一,但现实中却往往难以完全一致。因此,“知术”也许正分别对应着学问与学术,“知术欲圆”则希望二者尽量统一,达到比较圆满的境界。须知,在黎锦熙先生以及西北师院首任院长李蒸等人眼中,北京师范大学和西北师范学院的教育任务,都不仅仅是一般的培养中等和初等师资,而是同时对教育学及其他各学科展开高深学术研究,所谓“研究高深学术;培养专门人才”。即使李蒸认为师范大学和师范学院有别,但因为他始终坚持西北师范学院就是北平师范大学之延续,所以他在为西北师院学术季刊创刊号撰写发刊词时,就明确指出西北师院要继续履行师大尚未完成的使命:“一为实施教育专业训练,培养中等学校各科师资,教育行政人员及研究教育学术专家,二为钻研高深学术,探讨宇宙真理”(李蒸《本院的使命与校风》,《李蒸纪念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85页)。试想,如果学问与学术不能圆满地统一,又怎么可以胜此重任呢!据我所知,当代中学语文教学有成就的教师,往往同时也是课程研究、教法研究以及其他学术研究的代表人物。程翔,韩军,熊芳芳,干国祥,魏智渊,罗晓辉,余党绪,霍军……,这一连串熟悉的名字,我们经常可以在各类学术期刊上看到。他们是学问与学术完美统一的典范。而他们如果当初在学校学习阶段,没有受到学问与学术相统一的良好教导与训练,今天的成就与境界同样也是难以期望的。

3.端直与转圜

    一般认为,“知术欲圆”针对学习和学业,“行旨须直”针对做人和行事。不过,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欲圆”中其实也包含对做人和行事的要求——不能一味端正刚直,需要圆转灵动时也要学会转弯变道。这里我们就自然想到了黎锦熙先生当年题词的下两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正如赵逵夫先生所分析的,这两句虽然不可能都写进校训里,但它对于理解前两句的确十分重要。它不仅以隐语手段进一步强调了“直”和“圆”,而且以直观的景象展示了人生端直与圆润的境界格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显然取自唐代王维《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这两句诗被近人王国维称为“千古壮观”的名句,但从画面感上,它们的意境和审美是有差异的——广袤沙漠中一缕烽烟袅袅直上,这多少有些悲壮和惨烈,是崇高;圆圆落日铺洒在蜿蜒长河中,这却更显和谐与静穆,是优美。这岂不意味着人生既要有悲壮的牺牲,也要有惬意的圆满。如果把这几句综合起来,可以看出黎锦熙先生的用意或许就在以互文之法,希望同学们:无论做人还是学业当直则直、须圆则圆。这不是提倡不讲原则的退让和投机,不是犬儒主义,而是人生历练之后,面对复杂的形势和艰难的生活,所应有的务实与豁达,是对学生的谆谆勉励与殷殷关爱,既有人生的体悟,也有人性的光芒,充分体现了黎锦熙先生作为一个教师和教育家的宽广胸怀与无限智慧,让校训在训育之上具有了更多的灵气和温情。

    端直与圆转之统一在今天其实仍有意义,即如与西北师院校史及西北联大历史有关的研究工作而言,我们当然都十分自然地具有西南联大研究如日中天而西北联大研究则相对沉寂的黯淡心结,也可以说暗暗地有一种不服输的志气,这是一种刚直;但如果片面地将这种心结作为研究西北联大历史的唯一动机,那就如陈平原先生所说的“处处以西南联大做比较,非压过对方一头不可,反而是不自信的表现”(为张在军《西北联大——抗战烽火中的一段传奇》所作序),非但不自信,而且也很不合理,很不明智,一味苛求外部因素却不反思自己的工作,显得不够厚道、不够圆润,效果自然也不会太圆满。再如同源共生的北京师范大学和西北师范大学,彼此总觉得没有找到理想的合作与共赢,有人归结为部属院校与地方院校的体制相隔,也有人归结为京城与西部的水土不服,也是不够转圆的表现。真正的原因其实仍在未能找到二者的深层连接点,在于没有把握住共同感兴趣的地方,就本文所及话题,李蒸、黎锦熙等历史人物足以将两校联系起来,“知术欲圆,行旨须直”和“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两个校训,也很能体现两个学校共通的发展理念。努力找寻这样一些共同点并深入研究、积极弘扬,就是一种转圆,比自认尴尬、徒唤奈何要有用得多。

4.校训不仅是训导也是自我写照

    黎锦熙先生的题词被用作西北师范学院的校训,勉励和训导着一届又一届的莘莘学子。但我们必须认识到,“知术欲圆,行旨须直”八个字绝不仅仅是他对学生们的勉励,也是他的自勉,或者就是他的自我写照。他从事教育和学术的一生,很好地诠释了这八个字!

    黎锦熙先生的生平及学术成就这里无需费词,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他在处理个人学术研究与国家民族需要的关系以及他对待与领袖之间特殊交往时的态度。黎先生作为语言文字学家,积极参与白话翻译文史经典、简化古诗韵部、编纂地方志、调查方言,很好地将个人学术研究运用于服务民众、服务民族的宏大事业,体现了知识分子的正义感和使命意识,这其中自然包含了无处不在的“直”和“圆”。他编写近代以来中国第一部语文教法纲要,是对中等教育、师范教育要务之关注,他呼吁加强目录学(文献学)、音韵训诂学课堂教学,则直击中文教学之命脉,对今天的学科建设和教学活动都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

    黎锦熙先生和毛泽东亦师亦友的私人关系人所共知,他们彼此之间的互相尊重与支持也传为佳话。但黎锦熙先生并没有将此作为炫耀的资本,盛气凌人,或提出过分要求。据云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曾一度希望黎锦熙出任公职,但黎先生婉言辞谢。当然,从现有资料,似乎也没有看到黎先生利用他与毛泽东的师生关系,干预和干涉新中国后毛泽东的生活与行为。黎先生始终坚守他作为一个学者和教育工作者的本分,无需索取的丝毫不取,不该越界的半步不出。这其中是不是也有“直”和“圆”的辩证?

    其实,在西北师范学院历史上,像黎锦熙先生这样秉持着“知术欲圆,行旨须直”的还有很多,这里想特意再提一下西北师范学院首任院长李蒸先生。李蒸先生任北平师范大学校长时,为了维护学校的正常办学权利,与时任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发生过十分激烈的争论;国民政府一度希望他担任教育部官员,他又坚辞谢绝,这无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算得上“直”吧!但当学校西迁合并又独立发展时,他又认为这毕竟有利于保存中国师范教育实力、有利于发展西北之教育事业,所以就委曲求全,勉力维持。在筹建西北师院兰州分院期间,他曾亲自拜访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及前主席马麟,获得了他们的大量物资赞助;同时聘请29位兰州各界知名人士组成“兰州分院校舍建策委员会”,其中包括省教育厅郑西谷厅长、省政府王漱芳秘书长、建设厅张心一厅长、财政厅陈冠杰厅长、民政厅郑震厅长、省铨叙处水梓处长、省参议会张维议长、科学教育馆袁翰青馆长、甘肃学院宋恪院长、甘肃学院郭维屏主任以及各家银行、兄弟学校负责人等。他也善于借助李石曾、于右任等国民党元老的力量,为学校的发展争取更多上层支持。这些都是他“圆”的体现。但这圆绝不是为个人谋利,而是为学校甚至为国家,因此又是端端正正的“直”!研究者都指出了西北联大的包容精神,其实包容不仅仅是西北联大所独有,中国的教育界、知识界普遍信奉这一原则,这“包容”就是“圆”的重要体现。

    所以,当我们回顾校史、重温校训时,除了举办庆典、展示成绩,还应该深入挖掘校训背后的意义,以类似“李蒸之路”“校训之路”的形式,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将学校的历史遗产和精神价值充分展示并传承下去。

      (文 张廷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西北师范学院中文系1987届校友。)